话一出口,连柳女史都怔住了,宫中不同署衙之间,打嘴杖是常用的事,惯用的手段便是把自己的目的包裹在冠冕堂皇的话语里,叫人拒绝不得。她从前只是觉得这个小婢子胆大包天,此时这几句话,倒是把她多年摔打才得来的一点心得,运用得炉火纯青。一怔之下,竟然都没注意幼安的自称,已经从“婢子”变成了“我”。
她不得不小心应付这个小宫女的话,并不直接回答,而是绕了个圈子又问道:“既然如此,不如你说说看,你是为什么会出现在那艘画舫上?”
幼安稍稍低下头,微微一笑,眼角瞥了李旦一眼:“因为我听说,八皇子殿下会去那艘船上。”她自己承认了心仪八皇子,那勾引武三思的说法就不能成立,心仪皇子最多被人笑一句不自量力,如果这个也要罚,那大半个皇宫的宫女都得被打肿了屁股。
李旦原本一直盯着她看,脸色已经稍稍缓和,听见这一句,平白又笼上了一层寒霜。可他很快便舒展开嘴角,换上一副柔情款款的表情:“没错,是孤约了她去那里,原想着让她先去等上一等,哪料到还有别人也在那。”
两人视线相接,相视一笑便各自转开脸,在旁人看来,是他们彼此有意,却不大好意思当众承认,只有他们两个心里清楚,自己是在利用对方的反应逢场作戏,好制造对自己有利的局面,自己看穿了对方,也被对方完全看穿。
李旦心神恍惚之间,竟然生出一种许久未曾有过的感觉,像是棋逢对手,又像是终遇知音,转念又觉得,自己怎么可能会在一个宫女身上,生出这样的感觉,这宫女本该是一枚舍命的弃子。
看热闹的人听得几乎呆住,万没想到事情会翻转成这样。一片静默间,不知道是谁先转了身,惊呼了一声:“天后殿下!”
人群像潮水一样转过身去,又呼啦啦地跪倒一大片,人群尽头,露出一张满是威仪的脸。那张脸已经不年轻了,五官爽利干脆,说不上是美或者不美,因为根本已经不能用美来衡量,让人根本不敢直视。
幼安只匆匆瞥了一眼,立刻便知道了贺锦书身上的威严气势是从哪里来的,分明就跟这位天后殿下有五分相似,只怕是长期耳濡目染之下,不由自主便受了影响。
武皇后身边,一侧正站着贺锦书,另外一侧站着一个年轻的少女,梳着简单的小髻,一双眼睛的轮廓与武皇后几乎一模一样。幼安料想,这应该就是天后最宠爱的太平公主了。
太平公主身边,还站着一道白衣人影,双手笼在宽大的衣袖中,似乎在摆弄着什么东西,清冷的面孔上,眼帘低低垂着,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,正是裴适真。武皇后向前走一步,太平公主便轻轻拉他一下,让他恰好跟上。
幼安心下了然,太平公主必定是给了他一个星盘之类的东西拿在手上,裴适真是个痴人,只用星盘便可以摸摸推演,思绪沉浸进去,其他任何事都打扰不了他了,活生生变成了一个提线木偶。幼安心中忽然生起一股怪异的感慨,困扰了李贤许久的问题,竟然被太平公主如此轻易地解决了,也难怪武皇后会特别宠爱这个女儿。
天后驾到,再说什么宫女的清白,就太不合适了,武皇后绝对不会乐意,浪费时间在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上。
她在人群里扫了一眼,目光最终停留在李贤身上:“贤儿你跟本宫来,其他人散了吧。”
一年一度的斗花会,就在一场闹剧中匆匆收场。
云阳殿内,李旦正亲手斟了茶,递给对面的素衣少女:“白茶,今天多亏你及时送消息来,才让孤有时间准备。”武皇后突然返归长安,实在是他没有预料到的情形,更没有想到,武皇后会带回那么令人震惊的消息。
被唤作“白茶”的少女,双手接过茶放在面前小案上:“殿下恕罪,这次是我打探不利,要不是忽然见到太平公主出现在宫中,怕是真要误了殿下的事。从前天后的行踪总会告诉贺尚宫,这次却连贺尚宫也瞒了。”太平公主早些年便不在宫中居住,武皇后宠爱她,给她专门修建了一处道观,也借此回绝了一切想求太平公主下嫁和亲的念头。
李旦浅浅一笑:“到底还是你机敏,才能见微知着。母后与六哥之间的隔阂,也不是一天两天了,这次特意隐瞒了行程,多半也有试探六哥的意思。他接近裴适真,追查玄机玲珑塔那件事,已经让母后很恼火,幸好今天有那桩闹剧,借此多少可以让母后对我们兄弟放心一些。”
他手里摆弄着一方印章,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:“其实我们当真不知道,东都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,只是这事无从解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