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仪放下茶盏,淡然一笑。
“不急。”
许居正急道:“陛下分明被蛊惑……”
“不。”郭仪淡淡打断,“你看得太浅了。”
“太浅?”
“你们……没看出来么?”
郭仪目光扫过殿中,最后落在萧宁身上,目光中带着一抹了然与沉稳:“他是在演。”
此言一出,众人震动!
“演?!”许居正低呼,“你是说……陛下,早就识破了?”
郭仪笑了笑,眼神幽深:“边孟广是个直人,但不是傻子。你以为他不知现在不是出言的时机?他知。”
“可他仍出言反驳,为何?”
“因为——有人要当那个‘撞山之人’。”
“你再看看陛下……语气虽斥,却并未责罚,连一个‘降职’都未提。你以为……这叫震怒?”
霍纲愣了愣,猛然一震:“……是做给新党看的?”
“正是。”郭仪低声道,“做给王擎重、林志远他们看,让他们以为——他信了。”
“引蛇出洞。”许居正呼吸微紧。
“他让他们以为可以胡作非为,让他们放松警惕,尽情布局——等他们把网织好、线拉满,反手就是一剑断筋拔骨!”
此言落地,清流诸臣皆悚然!
许久,许居正低声:“若真是如此……那我等,险些误了大事。”
郭仪缓缓摇头,仰望高殿之上的那道黑金袍身影:
“你们都只看到了他手中之剑,却忘了……”
“他如今,已经是……真正的帝王了。”
太和殿内,余音尚在。
林志远提出的改革条陈余波未平,殿中不少新党官员尚沉浸在方才那番得意中,彼此暗自点头,交握目光。
虽然清流中已有反驳之声,甚至边孟广更是当场顶撞,可最终的结果却是显而易见——陛下没有否定林志远的提案,反而隐隐露出几分赞赏。
这一幕,令新党众人暗喜于心,也令许居正、霍纲、郭仪三人眉头皱得更深。
就在此时,天子高坐金阶之上,目光如炬,忽然转向殿中众臣,声音沉稳:
“刚才所言,乃国策之议,可谓纲目已定,枝节未梳。”
“但大策归根,仍需人去执行。”
“过去一年,大尧之乱不断,左相谋逆,孟党叛国,四王并起,战火连绵。”
“国土可收,百姓可抚,唯独朝堂之缺,尤需速补。”
他话音一顿,目光落向吏部班列。
“朕要问,吏部近月来招才进贤之事,可曾上呈备策?”
这一问,殿中气氛顿时陡紧!
众臣无不精神一振。
这是今日朝议的第二个焦点——也是压轴之议。
比起国策改革,这一议题,才是真正攸关官员去留、权柄更迭的实质性大动!
吏部,掌人事升黜,乃百官命脉所在。
若国策是纲,那么吏部的荐人、任官,就是将纲施行于实的手段与利刃。
如今陛下亲自发问,显然对此事极为上心!
立于朝列中的吏部尚书王擎重,身穿大红正三品朝服,身姿微躬,眼神却波澜不惊。
早在数日前他便料到此刻会来,今日的“改风日”,新党真正的杀手锏,不在林志远的纸上改革,而在他手中的——人事!
王擎重缓缓出列,拜倒在地,语气温和从容:
“回禀陛下。”
“朝廷连年动荡,诸道多空,五府七司,官缺百余,外镇郡守、内阁属员,皆有急补之需。”
“臣等早有准备,三日前已拟定《吏补四策》,从下任事,从中推才,从上察廉,从广引士。”
“其中尤以‘广引士’为急,臣拟于春季举行特招恩科,面向三道四镇与江南学宫,优取俊才,量才录用。”
“并请陛下恩准,由吏部统一筹办,凡各地荐举之士,皆需先入吏部试议,再定归属。”
“此外,臣等亦修定《荐举三准》草案——凡入朝为官,须具‘廉、才、学’三准,一者不廉即拒,二者无才不拔,三者无学不任。”
“臣以为,唯有从源头定规矩,从入口选根本,方可清吏治、固社稷。”
此言一出,朝堂之上,顿起微澜。
“好一个三准制度。”
“此法听来……倒是周详。”
“若真如此严苛,只怕……能入朝为官者将少之又少啊。”
有人窃语,也有人沉思。
但在朝西一隅,许居正、霍纲、郭仪三人面色皆未松动,甚至比之方才林志远的“新制条陈”更为凝重!
“果然出手了。”霍纲眉头紧锁,低声自语。
“他这是……”郭仪低声接口,“要把荐举之权,从地方抽回,尽归吏部。”
许居正眼神深沉,缓缓点头:
“他说得冠冕堂皇,什么‘三准’、什么‘清吏治’,可本质,是要将举荐权、审核权、定员权三权合一,尽入他王擎重一人之手。”
“更重要的是……”他顿了顿,眼中寒意微现。
“此议一出,凡欲做官者,不管你身在何地、出自何门、拜在何派,皆得先过他那一关。”
“从此,天下人要做官,先要做他的门生。”
“这是要将天下官脉,全数打造成‘王氏新党’的阶梯啊。”
此话一出,二人皆目露警惕。
他们这才意识到,今日的朝会,新党才真正亮出锋芒——比起林志远那张纸的文章,王擎重才是真正的“阉割”之手!
殿中已有不少新党官员压不住喜色,纷纷出列附议:
“尚书所提三准之议,诚为明策。”
“臣附议,吏治之本,莫过于源头。此议若行,必能杜绝权贵举荐之弊,清理冗员,肃正风气!”
“吏部亲自把关,既能辨才,又能防滥,理应施行!”
数人出列之势,已成局面!
清流官员神色皆紧,许居正面如铁,眼神已在扫望陛下之面色。
他极力想从那平静无波的眼中看出些许动向,却发现——天子并无动容之色,竟似是默许?
“莫非……又要步前案之覆?”霍纲喃喃。
郭仪冷声低语:“这比前一议,更凶十倍。”
“若王擎重得了此权……他便不再是吏部尚书,而是——天下官脉之门阀。”
“此人比之穆起章、孟如秋之流……更狡,更深。”
而天子之上,萧宁静静听完王擎重之议,目光依旧平淡。
他指尖轻敲扶手,似乎在思索,也似乎在等待众臣表达完毕。
但清流一方,却已有人无法再忍。
许居正身后,一名监察御史陡然出列,拜伏道:
“陛下,臣有异议!”
声落,众臣一惊!
王擎重目光一转,淡淡扫视那人,唇角未动,却自带一股无形压力。
萧宁抬眸:“讲。”
监察御史低头道:“吏部之议,虽表面严谨,实则……有几大隐患。”
“其一,吏部三准,虽曰廉才学并重,但标准若未明言,则是人言人断,非但不能服众,反易生暗箱。”
“其二,朝中本已权势并行,若荐举之权尽归吏部一系,恐权势集中,生朋党之患。”
“其三,地方贤才多出乡野,若非举荐之路通畅,强令皆由吏部召试,路途遥远,考试冗杂,势必错失良才,误国之本!”
他言毕,朝堂静默一息。
王擎重淡淡一笑,欲作回辩——
却见高阶之上,萧宁忽然一摆手:
“你且退下。”
监察御史一怔,旋即叩首退位。
萧宁这才缓缓起身,目光扫视众臣,语调平缓:
“此议……朕自有定夺。”
片刻之后,天子缓缓开口:
“监察御史所言,确有几分道理。‘三准’之议,若无明文,恐成口舌之政,误贤排良。”
此言一出,清流一系微露希望。
但下一句,却令所有人神情顿变。
“不过,吏部之策,更具操作之实、施行之法。”
“新政之初,百弊未除,若无权责集中之机构推进,事事分权,事事掣肘,徒增内耗,难图实效。”
“朕准吏部之策。”
“‘三准’制度,择日施行。”
“特招恩科,春日放榜,由吏部主理,三省协审。所有推荐、考录、定派官员,皆以此制为准。”
语落,一锤定音。
朝堂之上,片刻沉寂。
清流面色铁青,新党却纷纷露出喜色。
王擎重低头拱手,神情中却掩不住那一丝得意之意:“臣谢陛下信任,定不负所托!”
而此时的许居正、霍纲等人,哪怕早已做好心理准备,却仍心中微寒。
“完了。”霍纲低声叹息,“这下整个大尧官途之源,都要归他一人手中了……”
“吏部之权,已极。”许居正眉头紧锁,低声道,“若他再掌左右相位之一……那便是权倾天下。”
他话音未落,只听御阶之上,萧宁再度开口:
“既已定策,吏部主导各部缺员推荐与考录一事。”
“然朝中数位关键之职,亦需尽早填补。”
“其中,尤以左相空悬最为急切。”
左相!
此言一出,文武百官皆精神一震。